永别忧伤,为今天干杯访90后谢冕

年初的一场意外摔倒让谢冕在病房躺了数天,并动了换骨手术。由于三十几岁起每日晨跑,风雨无阻,谢冕在术后恢复很快,第二天就能下床,让医生和护士又惊又喜。术后康复期,他躺在病床上又开始写作。因为不便用电脑,就拿笔在纸上写,写完后拍照发给朋友,让朋友帮忙转录成电子文档。《换骨记》《学步记》这两篇文章,便是这样诞生的。谢冕直言这几年写文章越来越少,因为很多意见难以被认可。很多人都劝他“下课”,但在内心深处,他仍然“不想下课”。

年代末,谢冕与同事、学生在北大图书馆前合影(前排右二为谢冕)

“不上课,心有余,不满足。怎么就下课了,我还想讲几句。”今年首届谢灵运诗歌(双年)奖举办,邀请谢冕当终评委,他欣然应允。他渴望读到好的诗歌,并且希望好诗不被忘记。“我虽然阅读有限,但只要是好的诗我都不放过。”今年第八届鲁迅文学奖诗歌奖得主、山东诗人路也就是很好的例子,谢冕觉得她诗写得好时,路也还“名不见经传”。“你要像迎接文成公主一样/迎接我……我的目的是挑起一场温柔的战争”,谢冕一边念诵路也的诗,一边感叹“一旦发现这样的诗句,这个诗人就值得推介”。

“评论家应该有这种眼光,有这种胸怀,把这类好诗人挖掘出来。”对于好诗,谢冕有自己的简单标准,那就是感动。“对于好诗而言,感动是必须的”,在谢冕看来,欣赏诗歌和欣赏美食一样,都要广泛涉猎,而且具备一定的门槛。“诗歌作为一门贵重、高级的艺术,必须得具备一定水平才能进入”,文学修养不同的读者,应该能从诗中读出不同的层次。“诗歌要面对我们的时代,抓住时代的脉搏。”这是谢冕对诗的理解,也是他对诗的精神的理解。

如今,“90后”谢冕仍然精力充沛,像个爱玩的孩子。年初他的美食随笔集《觅食记》推出,出版社为他举办新书分享会,同事、好友、学生纷纷到场。7月,洪子诚为他编选的诗集《爱简》正式出版。谢冕的人生信条是“热爱每一天,热爱每一次相聚”,努力用阅读提升人生境界。正如他自己所言,“我始终对生活抱有热忱的信仰”,这或许是他年届九十,仍然“不知老之将至”的原因吧。

新诗和古体诗实现了“百年和解”

刘鹏波:我记得您曾在文章里写到,您的文学启蒙始于古典文学,可见古典文学对您踏上文学之路意义重大。您是怎样看待新诗与古体诗之间的关系的?

谢冕:这个问题问得很好,可以总结我研究新诗数十年的心得体会。新诗的缘起,是向古体诗挑战的。为什么?因为中国特殊的国情。鸦片战争爆发以来,中华民族面临内忧外患,大家都在寻找救国救民、强国兴民的良方。后来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先驱者,包括陈独秀、胡适在内,他们都觉得传统文化禁锢了中国人的思维,这在当时有一定道理。那时候,有识之士下定决心打破旧文化、创立新文化,于是就有了五四新文化运动。五四新文化运动也包括中国新文学革命,当时大家都觉得,应该用非常激烈的姿态对待古典文学,因为古典文学阻碍了中华民族走向世界的复兴之路。我们的前辈是有道理的,我始终赞成五四新文化运动。新文化运动虽然很激烈,但有它的道理。

我始终站在新文学、新诗革命这边,对于陈独秀、胡适、鲁迅、郭沫若等人的观点,我都是赞成的。我不持异议,而且我汲取他们打破几千年文化束缚的勇气。中华民族要成为现代民族,需要一个爆破的力量,结果就出现了新诗。新诗是怎样一种诗歌形态呢?完全用白话文,去掉格律,还要用自由体。结果大家都知道,白话文和自由体使得文学和诗歌进入了普通老百姓的生活,改造了中国人的思维。许多新的语汇没有障碍就翻译过来了,这个了不起。所以,我始终站在新文学、新诗革命的立场上,毫不怀疑。

但为什么我作为新诗的坚定拥护者,也对古典诗歌很有兴趣呢?我这几年思考的结果是:新诗和古典诗歌不是对立的。近些年,无论是为纪念中国新诗一百年做的很多活动,还是我过去在北京大学主持中国诗歌研究院、新诗研究所,创办《诗探索》杂志……我有一个很有成就感的观点,就是“百年和解”——中国新诗和中国古典诗歌经过一百年的曲折、往复,百年来实现了和解。中国新诗不再以古体诗为斗争对象,中国文化传统和诗歌传统几千年来其实一脉相承。区别在于语言革命、诗体革命不是从五四开始的,历朝历代都有。四言、五言、绝句、律诗……语言变化非常多,格式变化也不少见。

中国诗歌传统一脉相承,没有变动。简单来说,就是“诗言志”。古人如此,今人也如此。“诗缘情”很常见,诗歌最要紧的是“诗言志”。诗歌要为诗人所用,不脱离时代,这一点一脉相承;不同的是语言变化,从文言变成白话,从格律变成自由体,变化非常大。作为后人,我提出“百年和解”,以此庆祝新诗诞生一百年。

刘鹏波:对于好诗的标准,专业的诗歌评论家和许多普通读者似乎有不同的看法。比如近些年有一种现象,很多人认为专业读者喜欢的诗歌要么难懂诘屈,要么通俗得好像不能称为诗。您觉得好诗的标准是什么?

谢冕:好诗的标准,回答起来很复杂。但我有一个简单的个人标准:感动。一首诗好不好,首先看我能不能被感动。对于好诗而言,感动是必须的。诗不能感动人,肯定是诗里缺乏某种东西——无论是什么,最缺乏的可能是情感。如果一首诗蕴含非常饱满的情感,诗人写的时候这样,读者阅读的时候也是如此。诗人首先要在诗里投入自己的感情,不然读者很难进入诗歌。有些诗不感动人,可能算不上太好的诗。对于好诗而言,要么读者的情绪被激发,要么读者的思想被启发,这些都可能是好诗的效果。诗人必须做到这一点,做不到的话不太容易写出好诗。你说的这个现象与每个人的文化构成、阅读经验有关。一个识字不多的人读诗,与受过较多教育的人读诗,结果不一样。后者有比较、有积累,懂得欣赏。诗歌是一门贵重、高级的艺术,必须得具备一定水平才能进入,才能被感动。诗歌感动你,是因为诗歌本身的力量,诗歌的诗意触动了你,因而被感动。感动好像没有学理上的依据,不算是客观回答你的问题。

诗歌评论家和大众对诗歌的评价差异很难弥合。专家和普通欣赏者有差别,普通欣赏者与文化程度不高的读者也有差别。一首好诗有很多丰富的层次,不好的诗,相对比较单薄。譬如白居易的《琵琶行》,初次阅读的感受可能是诗人富有同情心,歌女的遭遇让人唏嘘;更进一步,可以发现别的东西,不同的层次,比如整首诗的布局、乐理。

诗歌给了我生命的可能性,让我更坚强

刘鹏波:您说过“巴金教我抗争,冰心教我爱”,五四新文学对您有很大的影响。您还能想起最早阅读新诗的记忆吗?后来您从一位诗歌的爱好者变成一位诗歌的研究者,基于怎样的契机?

谢冕:一开始阅读诗歌是寻求安慰,寻求被感动。幼年时代家庭状况不好,时局又很艰难,内心积郁。不开心的时候,是诗歌安慰了我。小时候,学校组织春日远游,如果没有好衣服就见不得人,没有零用钱买不起车票,没有像样的午餐带着,心里很羞愧,往往找托词不参加活动,内心非常痛苦。痛苦的时候,就在家读诗。家里有小楼,小楼上有一间自己的屋子,锁着门,读唐诗。白居易、李白、杜甫这些诗人的诗,让我的心里得到安慰。那时候读那些诗,是否都懂了,倒未必。古典诗歌对小学生来说是不好懂的,但不好懂就不好懂吧,反复读,居然能背出来。诗歌给我打开了新的天地,我从小就喜欢诗歌,那时不是现代诗,而是古典诗。

后来读到新诗,更契合我的内心,自己就偷偷写。写着写着,有同样喜好的同学开始在数学、物理、化学等课上唱和,你写一句,我写一句。这样慢慢写诗,渐渐觉得诗歌竟然如此美妙,就想学着当诗人,种下了诗人的梦想。后来发现写诗有很大问题,诗要表达诗人的内心,当内心不被允许表达的时候,心灵的自由就会受到意志的束缚,我就觉得不能再写诗了。于是就不写了,实际上,因为工作的需要还在写诗,我在部队当文化教员,需要写快板诗鼓动战士。但快板诗只是工作需要,不能充分表达自我,写诗于是戛然而止。自此,不再说自己是诗人,自己把诗歌创作之路给堵死了。爱好诗歌的想法还在,仍然阅读诗、关心诗,最后慢慢变成研究诗,成为研究诗歌的学者,大概是这样的过程。研究诗歌是因为我自己把当诗人、写诗之路堵死了,写下去,只能是末流、随波逐流,成不了大师,当时就感觉到写诗有危机感。

刘鹏波:我注意到,《谢冕编年文集》里收录了您的全部诗歌创作,今年7月,洪子诚先生为您编选的诗集《爱简》也与读者见面,称其为您“少见的精神自传”。您怎么看洪子诚先生认为您的诗歌是“精神自传”这一评价?

谢冕:洪子诚比我晚一届,我们是很好的同事和朋友。他一直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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